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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城宋代成都之十一唤一盏宋风美育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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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理/和映龙白郎

蜀地有阴翳之美,其中的一片精气隐伏在至柔的茶中。蜀人喝茶之风久远,宋代成都是蜀地茶生活美学的一个高峰。时光的虚空,宋盏的明暗,汇于琥珀茶汤;昔光中的记忆、气息和滋味,依稀漂浮于幸存至今的宋代古器间。

美育家田野同时也是收藏家,对宋盏及各类古器有甚深研究。没有美世界将坠入永夜,美是醒世之力,亦是有无相生之道,仿佛心田奔涌着无尽的甘泉,田野持有“无“的内证,也持有”有“的内证,这“无“是西方经典音乐,这“有“是东方古代器物,西方之美和东方之美的相携,闪耀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纯光。那生活中的生活复被召唤,年秋天,在田野每日隐修其间的艺术之宅,随笔作家白郎与他就川窑宋盏、宋风茶韵、个人收藏生活史、茶之东方审美等主题,进行了一场访谈。

▌雅集中的宋盏白郎摄

淡青茶烟里一盏度千年

白郎:“茶”字拆开,人在草木间。我的一个感慨是,风雅宋代早已逝去,但若要追忆夙昔,留存至今的那些宋盏仍能穿越时空的渊面,呼出淳香茶气。一盏度千年,旧物令人怀想,釉彩上的毫纹与光晕,仍能遥映出春宵饮抹茶的宋人姿影,淡青茶烟里,啜英咀华,碧玉瓯中翠涛起。从个人收藏生活史的角度,田野兄还记得自己收藏的第一只四川窑口的宋盏吗?

田野:记得的,是年,当时每个周末举办的收藏品市集设在杜甫草堂北门外。我一次性买了3个,都是合川那边涂山窑的,没过多久又买了几只,有涂山窑的,也有清溪窑的。这是一种缘分,很个人化,我本人就是在合川出生的,所以对川东,尤其是合川,怀有很深情感。这几只古朴简素的宋盏,让我感觉挺亲密,我和它们属于同一片土地。

白郎:川窑出的宋盏挺丰富,回到盏器本身的审美上,你有没有格外偏爱的窑口?

田野:宋代川窑比较重要的窑口,如邛窑系、广元窑、西坝窑、涂山窑、清溪窑等,要探讨的话还是要具体到某一件器物某一只茶盏,具体才会比较真实。比如我收藏的成都金凤窑白釉盏,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它的束口,其他窑口的盏都有束口,但是你看这只的束口,就像是拿着绳子,把它勒起来,这个勒的力量很深,所以束口就很清晰。这个感觉,就像是那年你去佛光寺看到的唐代斗拱,猛地伸出来了3米多。当时我看到这个有点激动,虽然它是一个茶碗,当在各地窑口的宋盏中没有伸出来那么多的。而且上面既素雅又斑驳的开片极美,一派天成,这不是当时烧出来就有的,是漫长时间自然形成的。

白郎:在宋代成都的窑口里,这么有审美品格的白釉盏我也是第一次看到。在文献资料里,记载着川西地区从唐朝开始一直到南宋时期都生产白瓷。

田野:是的,成都宋代时期的白瓷,有很多种风格,比如说位于彭州的磁峰窑,所产白瓷比较清秀,雅且薄,烧制的温度比较高。有些柴窑烧出来的白瓷品质不错,薄如纸,色如雪,白如玉,声如磬。因为我搞音乐,我对声音是很敏感的。

▌宋代川西金凤窑白釉束口茶盏

▌宋代四川涂山窑茶盏

▌宋代川西榮昌窑紫陶胎窑变盏

白郎:黑釉盏和青黑釉盏,当时好像很受追捧。

田野:北宋末年的宋徽宗是个斗茶高手,他写的《大观茶论》就说:“盏色贵青黑,玉毫条达者为上,取其焕发茶采色也”,为什么要用黑瓷来衬托茶呢?因为当时的点茶之风比的是汤色和泡沫,追求茶味的香、甘、重、滑,点茶之色,以纯白为上,青白为次,灰白次之,黄白又次之,而黑釉恰恰是最好衬托白色的。宋徽宗实际上带动了茶器的变化,福建的建盏,就几乎只烧茶盏。除了建窑,据我所知在全国那么多窑口里,只有四川的广元窑,出过一只茶碗的碗底写有“供御”两个字。

你再细看另外这只黑釉盏,深腹束口,但是它这个束口就不像金凤翔那么厉害。虽然是束口,但是要松一点。这是我个人很欣赏的一个川窑的盏,荣昌窑。川东荣昌窑实际上有极精彩的茶盏,存量不是很多,名气不大,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引起哪怕是四川收藏家的深入认识。

白郎:提到荣昌窑,感觉会不会和后世的紫陶有些渊源?

田野:对的,但不是近现代的紫陶,那些紫陶已经没办法从美学高度去探讨了,只是一些产品而已,完全谈不上美。我对荣昌窑有一个特殊情结,就是因为它这个紫胎,它的胎并不像广元窑、西坝窑或者是我刚才说的金凤窑,或者其它川窑,那些是化妆土画上去的,但荣昌窑不是,它本身就是紫胎。中国有好几个地方有紫陶的传承,广西的钦州,山西的平定,云南的建水,还有就是四川的荣昌。

白郎:里面也有你对紫砂的一个情感投射吧?

田野:是的,我对紫砂情有独钟,看到这种质感和颜色的胎,就会生出一种强烈的亲切感,看这个东西的时候,内心被情感所笼罩,整个是浸透了的那种情感,再加上这只盏的器型也很美。这个盏储存了荣昌在宋代的质感和颜色,紫胎上面是一层白色化妆土,接着是一层深黑色的釉,然后上面再有一层釉,这釉上出现了蓝色和白色的窑变,既微妙又丰盈。

白郎:什么时候开始收藏四川以外的宋盏的?

田野:年,带学生到厦门参加钢琴比赛,我提前两天到的,想先去古玩市场逛一逛,主要是去找老紫砂壶,在这个过程中碰到了一些建窑的宋盏。那一次没买,但第二次去厦门,就买了一只建盏,这是最早接触对四川以外的茶盏,这只建盏口径只有九厘米左右,上面还有兔毫。我发现玩收藏有一种地域性,说起来也是人性很自然的流露,就是很多藏家对当地窑口的情感很深,比如福建人,尤其是闽北人,对建窑的情感很深,成都人呢,对川窑的器物情感很深。我们没法去要求外地人,对川窑也要跟我们有一样的情感,这个现象是很普遍的。

白郎:在川窑产的宋盏中,你认为哪个窑口的成就最高?

田野:综合来讲,广元窑的品质,在川窑的宋盏中是最高的,为什么这么讲,首先是广元窑当地做茶盏的胎土得天独厚,整体上来说是四川最好的。把一只茶盏放在手中,这个分量叫手头,在整个四川窑口里广元窑的手头是最重的,瓷胎的含铁量和密度是四川其它窑口比不了的,在这一点上它接近于建窑,建窑的胎被称为铁胎,这是福建人引以为傲的,觉得建窑就是中国茶盏的代表。

▌宋代四川西坝窑茶盏

▌宋代四川清溪窑白釉束口盏

▌宋盏的静光

白郎:在这点上,也可说有一种沉着的力量之美。

田野:可以这么讲。你看我现在手里拿着的这只广元窑宋盏,广元窑最吸引人的特质,它身上都有了,它是束口,盏身上布满了兔毫,然后也有一圈灯草边,灯草边就是在茶盏口檐这个地方,有一圈黄颜色的釉,这个效果就像镶了一个边儿似的。不仅如此,这只又有白色的化妆土,又有黑色的护胎釉,这些古法一应俱全于一盏上。拿到手上,它很压手,整个盏生发出像生铁那样的气韵。

白郎:宋风追求有纯度的素雅,这种方向容易产生轻盈之美,轻盈很多时候会流转为轻飘。但也有些轻盈之态,一旦和力量融为一体,就会产生轻与重交汇后的另外状态,一种灵动与充实的合一,这只盏就有这种美。

田野:它散发着很雅的气息,在这个雅里面,有厚重,一种致密和坚硬的质感,像生铁和岩石那样,内蕴丰沛。

白郎:想听你聊聊与自己最有缘分的一只宋盏。

田野:我最近六七年用得最多的一只盏,是涂山窑的。就我个人内心而言,虽然在成都多年,但我是把自己看成川东人的,觉得身上有巴人的某些东西,所以呢,这种私密情愫自然投射到了器物上,涂山窑可以说是川东最大的窑口,我的这只很特殊,好像单独达到了为它而生的一个美学层面。盏型上,它属于深腹和束口,只是束口微妙,因为不是很明显,不认真看,可能意识不到它是束口的。我看了很多器型之后,再去看它,经常会被感动。还有,很重要的一点,就是它外面有一个黑色釉滴。我刚买到的时候,给它取了个名字,就一个字——“泪”。我后来发现千利休,他自己做了一个茶勺,名字也是“泪”。这是有趣的巧合。尘世间欢乐的泪水、悲伤的泪水尽在这一盏茶汤里,悲欣交集啊。黑釉滴周遭是紫金釉,唯有此处,是黑如漆的一滴泪滴下来。这只盏与我相伴,我出差到哪儿,都随身带着。

白郎:这只盏,确有一种秋潭洗神的古韵。记得有一年你去了大理,这里的地脉标识,有“风花雪月”之说,你带去了一个宋代碟子,碟面上有“风花雪月”这四个字,在洱海的千顷碧波畔,这太浪漫了。

田野:那次我们全家是跟着朋友林子去的,他老家就在大理一带。除了洱海,林子还带我们去了鸡足山,在鸡山琼楼峰崖壁间的华首门,我倍感一种迥异的壮阔气场,当时那儿站了很多人,比较嘈杂,走近那扇天然石门时,我把手放在褐色岩壁上,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受百转千回,一下子汇聚过来,非常感动,眼泪不禁流下来了,没想到的是,我往前走两步后,发现下面有块不起眼的牌子,上面写着“泪泉”,旁边是从岩壁里渗出的很细泉水。而我正好带着涂山窑的“泪”盏,它就在我随身背着的包里,在我背上。

▌宋代涂山窑紫金釉茶盏——“泪”

▌宋盏与春花

▌古凳上的宋代四川广元窑茶盏

宋代川窑的南方民间调性

白郎:当从审美角度来探讨川窑的宋盏,金凤窑在成都区域的宋盏里,算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了,对吧?

田野:嗯。能接触到的金凤窑宋盏,实物较少,成都博物馆有几个,但是它有特质,让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金凤窑的。金凤窑的一些盏,可以说是宋代川窑黑釉茶盏里器型最大的,而且有特别亮的金属般光泽。除了今天大邑的金凤窑,彭州的磁峰窑也出茶盏,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斗笠盏。

白郎:蜀地自古饮茶之风很盛,两宋时,川窑出宋盏的代表性窑口,还有哪几个?

田野:不少,比如西坝窑,广元窑,涂山窑,还有清溪窑。自古以来,陶瓷器基本上是就地取材,这就造成了胎土和釉色的区别。西坝窑的胎土,相对比较疏松,涂山窑有意思,里面既有那种比较粗的砂,但也有比较细的,甚至有很细的。而最细的是清溪窑。从胎这个角度来讲,我们川窑里面最细腻的——我还没有说细密——这是两个概念,细密呢,还有一个密度在里面。从清溪窑的细腻来讲,这几年,有人给它安了一个名字,叫类汝似钧。我个人不认可这个提法,宋代五大名窑官、哥、汝、定、钧,其中汝为魁首,清溪窑跟中原的汝窑离那么远,其实没有什么关系,这个提法是想从那儿沾点光。

白郎:说到这儿,我纵深一句。就整个宋代瓷器版图来说,川窑好像一直以来不被重视,有一种很边缘很民间的感觉。

田野:这其实是一个有意义的、值得拿出来专门探讨的问题。为什么相对于那些影响大的窑口,比如建窑,比如吉州窑,川窑的名气和影响没那么大?其实从美学来讲,川窑出的一些精彩器物不次于这些名窑。建窑的东西,现在综合来讲是天下第一,到目前为止,宋盏的拍卖纪录都是建窑创造的。油滴盏,本来是日本的临宇山人收藏的,被我们国内的一个老板买了。多少钱?多万人民币啊!一个12公分左右的油滴盏为什么卖那么贵?首先这是日本的一个大美学家临宇山人的藏品。这个人是日本近百年来最厉害的收藏家之一,美学眼光极高,这是他收藏的,还有一点,这只盏确实品质很高。从美学来讲,就我个人的审美体验来讲,它是很珍贵,而且传承有序,代表了建窑的最高级状态,但是,审美是有很多真实层面的。建盏往往有一种殿堂感,一种身份感,庙堂之气,高高在上,显得很严肃,你面对它,它好像板起个面孔,就像音乐家里面的巴赫。从建窑那儿,我觉得自己没有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温暖。但是川窑有这种温暖,川窑除了具备建窑有的兔毫,而且兔毫中还有金兔毫、银兔毫、蓝兔毫。川窑里的有些茶盏,对我来讲,一种纯真之气扑面而来,甚至是童真,就是稚拙,把纯真跟古拙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美学体验,川窑茶盏带给我很深的感触,四川曾经烧出过这样的茶盏,我觉得很荣耀。

审美与市场并不一致,比如说家具,最近这些年在家具的审美上有了一些变化,但是过去很多年,我们可以称之为唯材论,就是说材质是决定性的,连王世襄,我觉得都算是这个唯材论里面的一个代表人物,他收藏的重器,大都是黄花梨和紫檀家具。王世襄晚年时,曾感叹说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,要把时间全部用来研究柴木家具,因为,那又是另外一个世界,蕴藏着更高的美学高峰。所以,唯材论实际上是有很多局限的。

▌田野监制的紫砂壶及收藏的紫砂古壶

▌田野监制的紫砂壶

白郎:很多事,实际上是话语权的问题。秦汉以来,四川离权力中心要远一些,区域文化中有一股自成一格的南方民间自由调性。其实器物背后站着的是人,所以,人的生命状态会显现在川窑的器物里。

田野:川窑在名气上现在没有建窑或吉州窑大,与四川是在内陆干系很大。日本人所崇拜的唐物,从美学上讲,其中也有一些东西并没有那么了不起,但他们照样崇拜得很,由于种种条件所限,他们那时只能接触到这些东西。日本草庵茶的开创者村田珠光做过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大茶头,他有一个福建洪塘窑的茶入,即著名的九十九发茄子,洪塘窑茶入在宋代就烧出来了,日本人是从明代开始玩的,而且玩出了那样一个状态。由于福建还有江西方位偏东,比较容易运到日本,四川离得很远,就很难。如果四川离得比较近,那今天川窑的历史就不是这个历史。

成规模成系列收藏茶盏的,在宋代以前是几乎没有的,从宋代开始有了,为什么?皇帝喜欢玩这些东西。宋徽宗就是鉴赏家,他的影响很大。以前,收藏家有各种各样的,比如说收藏青铜的,所谓的“吉金”,但是几乎没有人专门收藏茶盏。现在为什么有?还是因为日本,因为日本对这个东西不仅有传承有序的研究收藏,而且茶盏在日本影响极大,当成国宝来崇拜,有很高经济价值,比如说有只宋代曜变盏,在多年以前就相当于东京0多套别墅的价值。但是日本人没有机会接触到川窑,川窑的东西在日本没有形成影响力。川窑的东西,哪怕有那么几件在日本某一个比如像足利或者是村田珠光、织田信长这样的人手上,或者是在寺院里收藏有这样的器物,那川窑的名气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这个问题简单说来就是这样。

白郎:在川窑里,邛窑的很多器物,吸附着一股离山水很近的无邪之气。邛窑的三彩在唐宋时代还是有影响的,很独到。

田野:过去很长期间,对邛窑的认识是有限的,也不太重视。邛窑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是比较重的。民国时,军阀唐式遵组织人手大肆挖掘邛窑遗址,挖了很多邛三彩卖给老外,所以邛三彩在外国影响不小。

▌风雅宋碗田野摄

▌宋代西坝窑窑变瓷田野摄

▌川西宋代玉堂窑异形磁碗

▌宋代铜花插

白郎:有种观点认为邛窑与长沙窑是姊妹窑,从长沙窑的器物看,很多审美上的自由意趣、风格,包括烧制方式,跟邛窑是一脉相承的。但长沙窑也有自己的显著特色,比如说在瓷器上题写诗作。

田野:这有一个先后问题,邛窑在前,基本上是姐姐,而长沙窑是妹妹。是邛窑影响了长沙窑,这样的话呢,后起的长沙窑更细腻,更精致,装饰手法上也更丰富。除了你提到的在器物上书写诗歌,还在器物上贴塑。

白郎:在宋代川窑中,乐山西坝窑出产的各种盏数量大,这个窑口和江西的吉州窑在很多方面也挺接近。

田野:吉州窑是当时南方规模极大的一个窑口,品种丰富。而西坝窑是我们四川宋窑中的一个大窑口,绵延五公里。西坝窑有很粗的东西,窑温不能烧太高,一旦烧高就会出现裂痕和起泡,因为当地的疏松胎质吃不了高温,可能八九百度就不行了。西坝窑这种东西很多。但西坝窑有极精的东西,窑变斑斓,它向吉州窑学习,又有自己的特点。吉州窑的枯叶天目是这个窑口特有的,还有一种被人称为“黑妞”的盏,有人说黑妞才是吉州窑的最高代表,吉州窑的正窑口永和大窑才有这种东西,把它斜着放也能自己回正,重心很低,它有吉州窑特有的卧足,上面薄下面厚,所以造成这种情况。

白郎:与汉唐时期一样,宋代成都是一大都会。宋末时,四川的人口已达0多万,但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战乱,人口锐减到了80万多人,原有文化被严重摧毁。比如说大慈寺,寺里从唐代延续到宋代的1万多幅壁画全毁了。历经这次浩劫,四川的许多特色性区域文化,盛况不复。当然到元代,还是有一些窑口在继续烧制,像刚才说到的西坝窑。

田野:元气大伤。元代时,除了西坝窑,广元窑和涂山窑等仍然有一些延续。

▌四川安岳宋代紫竹观音造像白郎摄

▌年,老万年台旁的川西乡村茶馆白郎摄

▌宋代四川僧人牧溪的六柿图

▌按牧溪六柿图摆放的宋代茶盏

煎茶抹茶取深清

白郎:扬之水在《两宋之煎茶》一文中说,“煎茶与点茶,均是两宋时代的饮茶方式,前者是将细研作末的茶投人滚水中煎煮,后者则预将茶末调膏于盏中,然后用滚水冲点。站在宋人的立场,似乎可以说,煎茶是古风,由南唐入宋的徐铉在咏茶之作里已经说‘任道时新物,须依古法煎’。今人考察两宋茶事,也认为点茶早是这一时代普遍的习俗。与陆羽《茶经》讲述煎茶法不同,宋人茶书,如蔡襄《茶录》、宋徽宗《大观茶论》,所述均为点茶法。曰两宋点茶盛行,诚然;然而与此同时,传统的煎茶之习却并未少衰,检点付诸吟咏的茶事,这是一个清楚不过的事实,而绘画作品、出土器物,也可以成为它的佐证。”这段话阐述了两宋时期,点茶法与煎茶法并行的情状,只不过点茶是新风,煎茶是古风;宋代时成都人的日常饮茶风尚,想必也是如此。

田野:双流那边有个地方颇有古意,叫煎茶镇。从现存茶器上看,比如说广元窑有很多茶盏,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,而且是旋转的痕迹,应该是用茶筅打出来的,而茶筅是宋代点茶中的抹茶工具。

白郎:从人文地脉的角度,成都平原的地气多阴翳,阴则灵气往来,并沉积出自成一格的生命美学,其中有一股平民精神式的根气,犹如离土地离市井很近的竹枝词,升腾着民间林盘般的片片光晕。当然也有纯雅的细部,比如蜀锦、蜀琴。大俗,大雅,相通的,这两种气实际上是在激荡,在传递,在互濡,在涌动和流衍;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哦。

苏东坡有一首诗是关于煎茶的,叫《汲江煎茶》:“活水还须活火煎,自临钓石取深清。大瓢贮月归春瓮,小勺分江入夜瓶。雪乳已翻煎处脚,松风忽做泻时声。枯肠未易禁三碗,坐听荒城长短更。”苏东坡其实和成都因缘很深,有这么一则野史,他出生前,他父亲苏洵到过成都玉局观,成都十二月市的药市就是在这附近举办的,在观里,苏洵看到一幅画,觉得跟这幅画有缘分,就用手上的玉换了这幅画带回去,过了一段就有了苏轼和苏辙。后来,被充军海南的苏东坡65岁时,皇帝照顾他,给他一个闲职,让他回成都做玉局观的负责人,苏东坡很高兴,觉得这个职务有归宿之感,没想到在途中就去世了。我提苏东坡是想说他和蜀地的缘分,他在生活美学方面被视作一个典范,你对苏东坡有什么看法?

田野:主要是感受他丰盈的那种生命状态,在坎坷命运里,仍然松风竹炉提壶相呼。对我来讲,因为喜欢紫砂,所以印象最深的是苏东坡和宜兴的渊源,原来有疑问,为什么在太湖之滨的宜兴会有一个蜀山呢,后来才知道,是他曾在那儿任职,本来那个地方叫獨山,他说此地似蜀,就把反犬旁去掉,改称蜀山了。

白郎:说到抹茶,年咱们一起去镰仓建长寺时,寺里的主持吉田长老,以日本的抹茶招待我们,记得披着清光的黑盏里,茶汤上端浮着一片粘稠的青碧茶沫,双手捧起来喝,茶清新的鲜腥味直抵深喉,问我们以前可曾喝过,回答说没喝过,长老于是笑道:“这可是你们的祖先,宋朝人的喝茶方式呀,传到日本后,经过改良一直保留着。”当时,田野兄带了六只宋盏,你用宋盏泡普洱茶来请大家喝。

田野:那次带去的川窑宋盏,基本上是涂山窑的,也带了那只“泪”。

▌日本茶圣千利休使用过的井户茶盏

▌村田珠光曾使用过的珠光青瓷盏

▌日本茶室中的挂轴

白郎:那次日本之行,咱们的翻译日本学者铃木博之是神户人,他说在他们老家一带,春天秋天冬天这三季,家里主要喝煎茶,夏天时喝麦茶,有贵客来的时候,会做抹茶。

田野:就抹茶来说,实际上在日本也有很多流派。仅仅千利休这支就有好多门派,什么表千家、里千家,等等。但是日本一些茶礼是从宋代传过去后就一直没变过的。

白郎:在宋代成都的茶文化与日本茶道之间,成都高僧圆悟克勤值得一提,日本禅宗的二十四个派别,有二十派都是出自于他的传承法系,他的墨宝圆悟印可状是日本茶道的至尊之物,这件墨迹实际上是前半部分,一休宗纯将其传给了弟子村田珠光,也就是草庵茶的创始人,几十年间,村田珠光一直在参悟这张印可状,去世前,给徒弟说自己去世后,每逢他的忌日,记得把圆悟印可状挂出来,然后用他喜爱的茶盏泡上茶。禅茶,是以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村田珠光写过一篇对茶道影响很大的《心之文》,里面有一句话“莫以心为师,成为心之师”,对这一句,你是怎么解读的?

田野:我其实很喜欢引用这句话。对于我来讲,它是一种非理性的,很强烈、很锋利的一种状态。有一个问题,成了现代人的一个梦餍,就是越来越多地使用头脑,依赖头脑,因此心性衰减。古人讲哀莫大于心死,心性衰竭了,这个生命实际上就是行尸走肉。“莫以心为师,成为心之师”,意思是让我们最大限程度地回返生命的本源,回到做主的心源状态,可意会不可言传,不太容易用语言把它说得很清楚,我自己看到这句话以后,好像寒毛都竖起来了。这句话运用出来,类似于出自直觉的一种浑然状态,不要分析,不要以头脑的方式思虑,将其融进对器物的审美,是一种本自如此的活泼与浑然。

白郎:讲得精彩。想起阐述审美精神的一个句子:“削减到本质,但不要剥离它的韵,保持净洁,但不要剥夺生命力。”

田野:平常我也在做音乐美育,现在很多人把音乐搞成一门知识来对待,像这样学,就算去到所谓的最高学府,茱莉亚也好,柯蒂斯也好,如果把音乐当成知识,就永远在音乐之外,在音乐的核心之外。从外往里面走,永远走不到那个地方。必须要把音乐当成知识的这种概念全部抛弃掉。可以说,削减就是首先要把知识削减掉。要以声音为法门,这样的话,这个声音将会把我们带到作品的核心。

白郎:音与声相合,这个声音,或者说音乐性的能量,在宋代四川的茶盏里,是不是也显现无疑?因为当这只盏弥散着灵动的“音乐”时,它就有审美品格,也就是乐变成了韵。

田野:我现在看器物,一定会去体会它的韵,同时呢,我的耳朵听到它化成一种语言在向我诉说,看到不同的东西就有不同的语言再向我诉说。我觉得真正要感受音乐,首先从方向上,就不能是从外往里去进入,而是一开始就在这个核心的内部,然后从中心往外去感受。

▌京都岚山桂离宫

▌京都银阁寺东求堂白郎摄

▌青黛林中的日本佛寺土门拳摄

不懂音乐的美育家不是好茶客

白郎:虽然原有的生活传统已中断,但今天仍然有很多可能性。成都人自古就在生活美学方面有独到之处,在今天,仍有各种各样的饮茶风尚在这座城市汇集。在茶这门生活美学的背后,实际上存在着一个时间和空间的集成,时光的横切面如果只有“今天”,没有了“往昔”,那“今天”有可能沦丧为某种废墟之场。值得欣慰的是,今天仍有很多人在学习宋风,学习宋人的饮茶美学,你对此有什么看法?

田野:就我来讲,觉得凡是关乎美学的,都是个人行为。个人行为才是真实的。一旦要把它推广,或者搞成社会风尚、社会行为,那它立马又变成虚假,变成各种幻象。所以在这一点上,我个人既不悲也不喜。我觉得这只是个体生命的一些真实体验和感悟,他在这个感悟里,继续去追寻。今天可以看到各种茶空间,各种应运而生的茶人,他们很活跃,举办茶会,然后相关的一系列产品也应运而生。这些跟我心中要追求的,不是一个脉上的东西。越来越多人的喝茶,各种各样的茶器也越来越多,表面看是很繁荣,实际上,恰恰是一种荒芜。就像宜兴的紫砂,从改革开放到现在,可以说是自有紫砂壶以来最繁荣的时期,但从器物审美的气息和精神内质来讲,这是一个荒芜、异化的低谷时期。

白郎:宋盏、宋器,这些年来一直环绕着你,宋代气息对你个人有什么启示?

田野:收这些茶盏真实地丰富了我的审美,这个丰富指向的是一个“一”,是一个更浑然更纯粹的“一”的状态。实际上,宋代对我来讲是很遥远的状态,但这些器物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美,这对于我是如此真实,我把这种美跟其他的美,包括音乐的美,融合在一起,这是对我这个生命的滋养。至于说到喝茶本身,是很随意的,我根本就不认同那些表演性的东西,觉得那毫无意义。

▌金代(相当于南宋)菩萨造像白郎摄

▌奈良唐招提寺的净池白郎摄

▌日本镰仓明月院白郎摄

▌云烟幽壑金农作

白郎:“劫火洞然毫未尽,青山依旧白云中”,这是日本煎茶道祖师卖茶翁的句子,烟霞横呈,知道你欣赏他。

田野:遍浮山林气的卖茶翁,我是非常欣赏的。千利休创立的更有仪式感的抹茶道,随着时光的流逝,往往成为身份的标记,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仪轨,包括茶席的尺寸,器物的颜色、形状,等等,后来出现卖茶翁这么个特立独行的人,他对自由的追求,是对各种束缚的叛逆,也是对茶道的修正。

在审美这一块,我是有很准确的情感定位的。什么叫情感定位,这是我发明的一个词。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,既然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,性格不一样,情感不一样,很多时候每个人听的感受也都不一样,但演奏家有无比强大的情感定位在他心里,也就是说他弹每一个音,每一个段,都有具体真实的情感体验在那个地方。后来,我把这个观念,很自然地就转移到了器物上,就是我看一个器物时,我仿佛能感受到它的韵律和围绕着它的声音,然后也会出现情感定位。对于我来讲的清晰,跟别人的清晰是不一样的。大多数人的清晰就是拿着放大镜来看清楚一个东西,但是,对于我来讲,我要的清晰不是这个,我要的清晰是什么?用同样的放大镜,把阳光聚集起来,把这张纸点燃,烧成灰烬,这个是我要的清晰。因为在音乐和器物的美学体验里面,一般性的那种清晰是远远不够的。那种清晰,到了某一个层面的时候还是会变得模糊。所以你必须有这种状态,就是你把它烧化,实际上是发生了另外一个新现象。当你有这种清晰的时候,所谓目光如炬的状态,你才能够更深地把事物的本质提炼出来。这就是我要的清晰。

▌音乐是田野的另一股精神甘泉田野摄

▌美育家田野

白郎:你跟别的美育家有明显差别,学兼中西,并在音乐上有强大体证,感觉那么多年来,你把在音乐方面的修为,投射到了古器物上,形成很多自己的独到眼光和审美观念。具体到茶文化跟音乐之间的关系,请谈一下。

田野:我们今天大部分时间是在探讨茶器,尤其是川渝地区的茶碗,但实际上不要忘了,这些茶器,不管是普通的,还是有极高美学品相的,它们都是来盛茶的。实际上茶是起决定性的,茶器的变化,也是随着饮茶风格和方式的变化而不断在变化的。相对来讲器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,但它承载的这个茶汤,冈仓天心所说的那一碗人情之汤,这个东西,这个味道跟音乐的关系更紧密。因为音乐是听觉的艺术,声音的艺术,而喝茶是用味觉。这个味觉,它这种向外的开阔,向内深入到内心深处的幽玄微妙,更接近于音乐,是抽象的。有些时候,这个味道给你一种很绝妙的感觉。我喝很多年以前买的一款普洱茶,一口下去顿生百千感动,觉得云南的那片天地,蓝天、白云和红土,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云南人,那种云之南的淳朴之气,全在这碗茶汤里面!这个感动是多层次、立体的,把我笼罩。

白郎:不论是宋代还是今天,在生活美学范畴里,自由的能量,慈爱的能量,美的能量,力量的能量,都是主脉,具体运转各有造化。显然你在音乐中凝聚了这几种能量,如果让你拿着自己叫“泪”的心爱宋盏,穿越时空返回宋代,你会选择哪个地方?

田野:按照我的本性,应该还是四川,川东嘉陵江流域。

白郎:今天的谈话已挺丰富了,打个总结吧。有句话说得好:“大地的秘密力量,是唯一的现实”,以宋盏为由头,我们聊了很多,其实是围绕这个轴在纵深开来。

▌年春,田野、白郎在京都落柿舍

整理

和映龙白郎

供图

田野白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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