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拿菜刀砍自己的头,用斧子断手,或者在肚脐眼里点燃雷管。最轻松的时候,也要持刀在胳膊上刻“精忠报国”,石鼓文的,然后将它们刮掉,再刻金文。
人们总夸我是他们见到活路最逼真的魔术师。这里请允许我声辩一下。我干的不是魔术,而是幻术;不是逼真,而是来真的。我拿菜刀劈头时流的血,是热的,腥的,红的,真的。我用斧子剁掉手的时候,会钻心地痛。至于在肚子上炸出像扇门一样大的伤口,也决非虚构。
你们得相信,我是个务实的幻术师,不是演员。“演员”这词具有不光彩、低贱的含义,隐约散发出犹大、倡优和草台班子气息,让人想到华丽的国家歌剧院、成人用品广告和过分客气的桑拿妹。事实上,我只是个出卖疼痛的技术工人,像车工、钳工、砂轮工一样,我流自己的汗,吃自己的饭,自己的姘头自己干。
当然,我是独一无二的幻术师,不然早把自己弄死了。拜童年所赐,我拥有转移伤口的天分。作为人道主义者,我在工作中尽量不伤人,通常都把伤口转往屠宰场中的动物。有时良心发现,就搞一搞人渣,比如载誉归来的书记、奴役智障的煤矿主,或者过分关爱幼女的校长。有时想找点乐子,我也搞一搞历史人物。上周五晚,我让托洛茨基死于子弹,而非冰镐。
不工作的时候,我经常觉得孤独,聊以抵挡的法子,只有阅读。人类书籍是个垃圾场,我在其间披沙拣金。每读完一页书,我就将它撕掉。我希望一路读下去,一路撕下去,最后什么也没有读,却又读了一切。就这样,我装了一肚皮的陈谷子烂芝麻,却坚信自己可以将它们酿成美酒。
可我迟迟没能找到酿酒的酵母,直到她的出现。
第一次见到她,是去火葬场送大伯上路。那个阴雨冬日,我怀着不可告人的伤心,淋着小雨在火葬场门口徘徊,不肯进去。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爷爷,在内心深处,大伯就是我爷爷的替代品。送大伯,就是送自己不曾见面的爷爷。
她一席黑衣,在细雨中出现,仿佛一根黑色树枝,瘦削而挺拔。只看她一眼我就感到伤心在离我而去,似乎有人使用巨大的磁铁,将这些属性为铁的伤心吸走。
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作为妓女的她的幻术。
她可以吞噬身边任何一个男人的伤心,将它变成一块骨头,一根头发,一丝肉屑,一片指甲,或者她想要变成的任何东西。她会感到同样强烈的伤心,并于一秒钟内渡过被吞噬掉伤心的人的一生。
她只在火葬场拉客。为每一个失去亲人、爱人的人转移伤心。每送走一个嫖客,她就当自己又离了一次婚。她有本《以来离婚系年要录》,中间不乏有趣的故事。
为了跟她复婚,有个叫黄寒冬的混血儿,不断谋杀自己的近亲,前后杀了7个。直到杀无可杀,他就贿赂小工,躺进火葬场的炉子,活生生烧成一堆白黑相间的骨灰,中间有7个玻璃球样的东西。凌云寺僧人将之拾回去,供在灵宝塔上,唤作舍利子。她说,这些玻璃球其实是黄寒冬内心深处的杀机。
又有个叫史宣仲的收税员,被转移伤心之后来找她,想找回失去的伤心。他说,看着死去情人的相片却无动于衷,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响尾蛇。把我的伤心还给我,他哀求。她拒绝了。于是他带着相片跳了茫溪河。
还有个叫宋石男的杀猪匠,跟她分手只一天,就怒气冲冲地跑到火葬场,找她算账。他说自己的伤心虽然转移走了,却莫名其妙被转入别人的伤心,结果落下一些奇怪的毛病,譬如一听《最炫民族风》,他就泪流满面。她只好跟他再睡了几个晚上,将寄居于他体内的伤心转走。和上面那些臭男人不一样,我希望跟她天长地久。我和她是世界上最后的幻术师,我无法找到比她更好的爱人。
当我想她的时候,我会转移一些无伤大雅的伤口给她,比如让她手腕上多条红线般的血痕,微微一疼,她就知道我在想她。这时她会转移一些轻描淡写的伤心给我,胸口微微一凉,我就知道她收到我送去的伤口了。
作为幻术师,我们胸无大志,并不想提升幻术以中饱私囊。至于造福人类,我们连中饱私囊都不肯干,为什么要去做这么无聊的事?我们不造福人类,只造爱。打炮的时候,我们相互恶搞。当她以女上位玩得正开心的时候,我给她的脊髓转去一道横截的伤口,让她的呻吟一下变成哀号。当我以后进式猛插数百下,就要爆了的时候,她却给我转来一个不可开解的伤心,让我立刻变成势不能穿一层卫生纸的强弩之末。
但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。是的,我们缺乏真正的精神交流。有天,我读到18世纪的法国小说《哲人特雷莎》,顿时豁然开朗。这本色情小说,充满重口味描写,但是当奸夫淫妇们达到性高潮,为下一次交合储备能量时,他们就会展开形而上的对话。
我向她介绍了《哲人特雷莎》,她立即被色情+形而上的组合震撼了。此后,每次交合间歇,我们就精神交流。我大讲历史哲学,她则谈谈古代幻术。
那天,在流花溪畔,把她从那东西上端开,我说:
“历史学家总是野心勃勃地想为过去搭建一个完整、清晰、符合逻辑的大房子。但他们从一开始,就是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务,正如小孩子打算用一盒积木搭建出可以真正居住的花园。
没有整体历史,更没有作为信史的整体历史。只有作为回忆的历史,作为忘记的历史,作为信念的历史,作为幻觉的历史。
过去是残缺的,不可复原;也是混乱的,没有逻辑。追求清晰是对自身智力不信任的一种做法,就像越是近视眼,越想看清身周的一切,所以把眼睛眯起来,把视线集中在青蝇之翼。
比如,唐代府兵制的衰亡,钱穆认为是诸卫将军人选的堕落疲软,从旧时的勋德信臣,到武后之世的外戚降虏,而非制度本身不当。唐长孺认为‘府兵之坏,正坐用兵之繁,征镇之役,非人民所能负荷’,却是抨击其制度本身。陈寅恪则从太宗时就否定府兵的效率,以为到玄宗全部废止,势所趋也。三人所见略不同,但均系名角,也都振振有词。那么,真相究竟如何?
但是,唐代府兵制的真相关我鸟事?若是一个府兵的奥德赛,告别丰腴村姑,离开青绿故乡,辗转千里沟壑,终赴绝塞边关,在那里种田,在那里聚赌,在那里搞营妓,偶尔出去打猎,将獐头鹿耳装满口袋,或者越过大漠,与蛮夷游骑干上几架。这才有点儿乐子,因为美妙的叙述就在其中。但是府兵制的起源与衰亡,对我没有任何意义,只是历史考据家的手淫”。
“说到手淫,我脸都红了”,她说:“但我还是要打起精神给你讲第一个古代幻术师的故事。永宁元年,来自西南蛮族的幻术师进京朝拜。他吐出的烈火,烤熟了一头野猪。又用斧头将自己肢解,断手落到漂亮皇妃面前,对她作出‘V’的手势;那断脚落到丰满宫女面前,轻蹭她的小腿。皇帝和群臣,都看得笑嘻嘻”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这人后来留在中南海当了保镖,偶尔也客串厨师”。她回答,然后就不再说话,因为我把她的嘴巴塞闷了。
那天,在纪念碑顶,擦去从她体内溢到碑石上的东西,我说:
“历史学家对过去的眷恋,无非是出自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起死回生能力的幻想。在实证的幌子下,他们运用更多的却是想象力。
柯林伍德说,过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学家的心灵之中。‘于心灵中复活历史’这种调子,中国的历史学者亦不乏同情。王夫之说‘取仅见之传闻,而设身易地以求其实’;戴名世说‘设其身以处其地,揣其情以度其变’;章学诚说‘论古必恕……恕非宽容之谓者,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’;全祖望为一个前明御史写墓文,更直接移情:‘世更百年,宛然如白发老泪之淋漓吾目前’。
所谓历史研究,只是一种精神活动,而精神活动永远住在个人当中,因此,一切历史都是个人史。太史公早就了解这一点,所以他只想成一家之言。真正优秀的史书都是一家之言,充满想象与虚构、情感教育与价值判断的一家之言。
这里说的史书,是私人著述,不是史料编纂。没经过处理的史料,原始得就像石器,缺乏心灵的投射,只是一堆死物。二十四史中的大多数,都不过是一堆危险、软弱的史料。史料没什么了不起,仅仅占有而不处理史料,算不上合格的历史学家,就像一个商人,仅仅拥有商品而不把它们卖出去。
信史不但不可求,也不必求。历史的妙处只在叙述。如能讲出一个又一个绝佳的故事,就能百代流传。在中国是龙门、临川王、涑水,在西方是希罗多德、修昔底德、塔西佗。
如今,还有我这个热爱历史的幻术师。
张荫麟说,小说与历史之所同者,表现有感情、有生命、有神采的境界。他说的含糊,但碰到了真相。历史的核心,在于叙述。问题不在于历史本身是什么样子,而在于历史怎样被讲出来。在这方面,斯大林和我所见略同。虽然我对他深恶痛绝,但在将屠杀波兰人的历史变成一种神话上面,他干得确实漂亮”。
“不要乱用‘干’字,这个字太性感了,人家一听就不行”,她说:“还是让我给你讲第二个幻术师的故事吧。后汉时,东海人黄公在少年时就会幻术,可以用一张白纸刺穿御苑中老虎的咽喉,又能平地里兴起云雾,于云雾中幻成山河。当他老了,没力气了,加上饮酒过度,御女无数,终于失去了幻术”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这人后来当了候补委员,特长是在大会上打瞌睡,但任何一个记者的镜头,都拍不下来”。她回答,然后不再说话,只把圆润的指甲轻轻磕打我那东西的眼。
那天,在乐山大佛的耳朵里,我捂住她惊声尖叫的嘴,生怕把大佛震聋了,然后说:
“历史歧视无所不在,而且理直气壮。就像射手榜上充溢的是那些射进球的球员的名字,而不是一球未进者,历史记录中充溢的,也是那些运气足够好,因此进了门的人的名字。但是数十亿的人根本没机会进门。他们被遗忘,被忽略,被当成宏大历史叙事中的废旧螺丝钉。这很正常,一部精准的历史必须是一部能够遗忘的历史,否则就是大杂烩。每个时代所牺牲的都是大多数人,对应的史书也不例外。一部二十四史,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,这恰好符合二十四史的天性。如果不是这样,史官们干得就不够好。
章学诚曾有个奇怪的想法,试图通过方志留下那些一球未进者的历史。他建议在各个部门建立实时档案,并且备份。这种尝试注定是乌托邦,真这么干,只要一个月就可以把整个人类压垮。
美国的福特,在底特律巨资建立‘绿野村’,广搜博取三百年来美国社会、百姓生活的史料、史物,要使匹夫匹妇之事迹,永存天地。结果,只为麻木不仁的游客多了一个转耍的去所。
章学诚和福特不明白,历史要做的是遗忘我们,而我们要做的是遗忘历史。两不相欠”。
“我们也会相互遗忘,对不对?”她说:“即使如此,我还是要讲第三个幻术师的故事。东汉时,有暴风从西方起,幻术师樊英告诉人说,成都起大火了,于是含水向西边漱吐。数日后有客从成都来,说,那天成都的琴台起好大的火,火苗直窜20人的身长那么高,却忽有黑云从东边来,跟着就是滂沱大雨,火遂得灭”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这人后来当了乐山消防大队的队长。全世界最性感的就是消防队员,还有你”,她回答,轻轻对我耳朵吹气,以邀请我跟她耳鬓厮磨。那天,在五通桥的浮桥小舟内,波心荡漾,高潮慢慢退去。等她快要睡着的时候,我低声把她唤醒:
“不少历史学家声称,过去的记录是为了赐予现在恩惠。我不相信。无数社论都喜欢扯什么‘以史为鉴’,但历史不是镜子,反射不了任何东西,它只是一个盒子,藏着无数故事,无数陷阱。乏味或精彩的故事,美妙或恶毒的陷阱。
从来就没有什么历史因果律。司马犬子的口吃不是写出《上林》、《子虚》的生理原因;辛幼安的好色也不是赋得《摸鱼儿.更能消几番风雨》的心理缘由。克列奥佩特拉鼻子的形状,不足以改变埃及国史;让亚历山大帝送命的猴子的那一咬,也无法使25万人丧生。
所谓因果律,相当naive。如果它当真存在,为什么那些老实本分的矿工会被活埋?为什么大佬们没有集体猝死?为什么冰雪终于遮断穷人回家的路?为什么邪恶的人可以平步青云?为什么一生为善的母亲要患上老年痴呆?为什么天真烂漫的少女却被奸杀?
一句话,作为历史的存在没有理由,也没有结果,更没有必要。作为当下的存在,将是未来的历史,同样没有理由,也没有结果,更没有必要。
托洛茨基说:人们能够预测一场革命或一场战争,但无法预测一次秋季猎鸭旅行的后果。这话对了一多半,但仍有不足。人们从来没有成功预测什么,如果不幸言中,也只是掷骰子掷出3个1而已”。
“当你肿起来的时候,只有两个0一个1”,她说:“现在该我讲述第四个幻术师的故事了。建安间,上虞有个叫孙奴的,会多种幻术。最拿手的是用铁锤打病人脑壳,打得血流如瀑,只吹口气,血就不流了,再悄悄对病人的衣服说几句话,创口立敛。第二天,病人原来的病也霍然而愈”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:“你总是喜欢我土头土脑地问‘后来呢’,为什么?”
“这人后来在各地流窜,推销健脑丸,现在是全国保健协会的副会长。我喜欢你问‘后来呢’,因为讲故事的人如果没有听者的问话,就会失去讲述的兴趣”。她回答,一边转过身去,翘起连维纳斯都要嫉妒的浑圆臀部,假装是一匹发情的母马。我也只好假装是一匹精力旺盛的种马,挺着匕首样的凶器靠过去。
那天,在废弃老屋的花园,我们让阳光把我们的裸体连接到一起。等到夕阳西下,再看不到火鸦,我说:
“阿克顿声称:‘历史是一种关于进步的科学’。他拥有大好才华,读过那么多书,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,真怀疑他的脑袋被手榴弹炸过。以前我说过,一切历史都是个人史。从这点出发,我对阿克顿的说法深表遗憾。维特根斯坦说:‘一切进步都没有它们看起来那么重要’。我还想再走远一点,‘一切进步都是幻觉’。
我个人的历史就是一部退步史。在子宫里的历史,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,此后不断走向衰退——白银、青铜、黑铁,最终没入虚无。我眼神的历史可以证明上述结论,它先是清澈,继而狂热,然后渐渐浑浊,慢慢枯槁,最终麻木不仁。
不但我个人的历史在退步,我并且感觉不到所处时代的进步。我是如此主观,令人生厌的主观。伟大的宫廷弄臣歌德曾指出:‘当时代处于衰落时,一切倾向都是主观的;另一方面,当事物正在成熟以待新时代时,一切倾向都是主观的’。
我觉得这句话比狄更斯《双城记》的题记略微不讨厌一点。但我仍然讨厌二者,它们都沾染了流氓辩证法的气息。辩证法一般来说有四种:苏格拉底的辩证法,通过对话区分意见和知识;黑格尔的辩证法,强调事物的对立面及其转换;马克思的辩证法,着眼于物质力量的冲突与动态变化;流氓辩证法,看上去滴水不漏,但其实什么都没说。
我用流氓辩证法泡过妞。我是这么忽悠她的:‘一方面,我对你充满纯情,把你看作不可玷污的圣女。跟您上床?我想都没想过,那如同对圣母的亵渎;另一方面,我对你充满激情,把你看作肉欲横流的盘丝洞。圣母也必然有过性交,所谓马房神话只是教义草创者们为历史涂脂抹粉。’。
看,多牛逼啊!辩证法!‘一方面……另一方面’,完美的句式,无懈可击的逻辑。
可惜我没搞到那妞,因为我把她说晕了,说吐了都。后来我就对流氓辩证法深恶痛绝,把它当成仅次于政府的二号敌人。
我也相当厌恶计量史学。一切想把史学打扮成科学的尝试都很可怜。萧公权说,计量史学很像‘三点泳装’,所显示的东西固然可观,但其遮蔽的才是至要。这话如出我口,可惜被他先说了。
我还相当厌恶古文写的历史。17、8岁的时候,我以为历史只藏在上古三代。我真是傻。伟大的历史只藏在近现代。你看,几乎所有的伟大史书,对作者而言,都是近代史。前四史,希罗多德的《历史》,修昔底德的《伯岛战史》,都是作者的近现代史。事实上,近现代史才是有才华者最应献身的领域。道理很简单,你对你父亲的感情,肯定远大于你的十八代祖宗,而你对你父亲的了解,也肯定远大于你的十八代祖宗。那么,为什么你不写你父亲,要写你十八代祖宗?”。
“你讨厌的东西太多了,只要不讨厌我将要讲述的第五个幻术师的故事就行了。”她说:“晋永嘉中,有天竺胡人渡江南来,能演断舌复续之术。先把舌头吐出来给宾客看,很长很犀利,然后用刀割断舌头,放在小铜鼎里,传以示人。又张开嘴巴,里面只有半条鲜血淋漓的舌头。过一会儿,这位幻术师把断舌放回嘴里,嚼口香糖一样嚼几分钟。再张开嘴,舌头回归原状,半点血污都没有”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这人后来在国家安全局门口开了个诊所,生意相当兴隆”,她温柔地说:“现在,你想要我们有什么样的后来?”
后来,我们在温柔夜色中抱着,静静过了一夜,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。宁静是上帝给我们最好的礼物,或许也是最后的礼物。
那天,趟过小河,穿过玫瑰园,我第一次去到她家。我吻了她,她很惊讶。之前我们从未接过吻。据说接吻不卫生,所以我们一般都选择口交。吻她的时候,如此接近她的眼睛,竟看见一些我从未看见的东西,令我沈醉。迷迷糊糊中,我说:
“历史学家的职责不是做一个肉嘟嘟的记录天使,而是做一个偷偷处人极刑的戴假发的法官。布莱德雷所谓批判历史的前提假设充分揭示了这个秘密。
但有些前提假设令人发指。南宋有部书叫《攻媿集》,其中有不少碑传、墓志。现在流传最广的是《四库全书》本。这个本子将原书中凡是女子改嫁的内容,都删节成‘从一而终’。办法是将先后两个(或以上)丈夫比较,谁的官大她就算谁的妻子,另外的丈夫则涂去不记。妈的,这实在不讲道理。
另一些不了解前提假设的历史学家,则在抱怨当前历史学的碎片化。我不这样认为。破碎就是历史的宿命。历史学还没有成为一门具备科学范式的学科。换言之,历史学就像是波义耳前的化学或者欧几里德之前的数学。历史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缔造统一疆域的秦始皇。
正因为历史学尚未具备统一范式,全世界的人都有资格当历史学家。布衣皆可为将相,何况当历史学家。业余的甚至比专业的更有资格,因为前者在历史学中走得更远,更蛮横,从而更有力量”。
“你吻我的时候,比干我更有力量”,她说:“让我讲出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幻术师的故事吧。晋代幻术师郭璞暗恋朋友的艳丽女婢,没办法与之私通,就取小豆三斗,绕朋友的房子乱撒。早晨,朋友见到几千个尺把长的红衣人围着其家,有节奏地齐声高呼,给我美人,其余免谈!走近一看,几千红衣人却消失不见。朋友鬼冒火,也没办法。不用问我后来了。郭璞后来做了林志玲的经纪人,如今又新签了杨幂”。
她的眼里闪烁着死亡的神采,我不能压抑去亲吻她的冲动。这时候,我心里泛起一点伤感,不多不少,恰好能让她一口吞掉:
“我曾见你,当你还保有童贞之时。我曾见你,当我吻你之时。我曾见你,当你进骨灰盒之时。我看到那时,那时,你必仰起脸来,任阳光考究你的脸庞,毫无瑕疵;你也必坚忍如磐石,无所畏惧;你必忘记你的苦楚,就是想起也如同流过的水一样。我爱你,我曾爱你,我将爱你”。
那些美好的话我们已经说完,那些美好的事我们也已经做完。现在,该来的就要来了。
一瞬间我感到千百人的伤心,有些尖锐刺痛,有些绵长悠久,有些要死要活,有些麻木不仁……一瞬间我看到了千百人的一辈子,感到他们所感到过的所有伤心,千百种伤心凝结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刀,从我顶上直插脚踝,无可逆回,不能吞噬。
一瞬间千百人的伤口落到她的身体上,钢刀劈开头颅,铁锤猛击后脑,匕首刺穿咽喉,尖针没入心脏……一瞬间她经历了千百人的一辈子,受到他们所受过的所有伤害,千百道伤口如山岭河流贯穿大地一样贯穿她的身体,无可逆回,不能转移。
我们就在这瞬成为历史,而所有的历史,也猝死在这一瞬间。没有开始,没有结束。只有死掉的一瞬,成为指向永恒宁静的无尽循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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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石男。笔名四一,70后,四川乐山人,前媒体从业人员,自由撰稿人。现为高校教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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